朱否

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

【曹丕/曹节】公主逾墙后

时帝崩,诸侯围城,城将破,太子欲降,公主越高墙出,奉帝剑诛之。众王子幼弱,公主舍尽血肉,以白骨面诸卿,扬剑谓六军道:何以无骨至此?群臣莫不骇愧,皆以帝至。公主引兵退敌,王业终不断绝。天下遂定,四海俯首,后称骸骨王朝,自公主始。   ——《列异传说·骨肉》


曹节在廊下拦住了兄长曹丕。

我不想嫁给皇帝。少女曹节眼角边有绵绵泪意,她已经哭过了。这是我最爱的妹妹,曹丕不忍看她的眼睛,她哭泣起来真是动人心肠,如同银河中濯过的星,清丽动人。看着我,哥哥。曹丕不是个逃避的人,他看她片刻,继而摇摇头。曹节说哥哥,你不能这样,去跟父亲求求情,我不想做什么皇帝的夫人。曹丕在栏杆上坐下,垂眼看池子中游来游去的鲤鱼。他们肥了好多,曹丕缓声道,手指伸出去,雨水突然落下来,碧绿的飞檐上一只燕子直直射了过来,停在曹丕的袖口,啄他清瘦的腕骨,往他的袖子里钻。

曹节站在他身后,泪落如雨,是啊,鱼还是你从河里捞上来给我的,那时我生病不能出门,你就捉了鱼和鸟让我养,我给它们取过名字,后来有的鸟逃走了有的鸟死了,鱼一直被我们养在这里,它们迟早都会死的,死了多可惜,真希望它们和人一样长寿,就是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思念原来的河流,如果我是它们,我肯定会活不长的,我会思念我的河流,思念河流里与我溯游的兄弟姊妹,我会得病然后死去,如果我没有死去,那一定是我已忘记昨日的故乡深爱的父兄。哥哥,她闭了闭眼睛,眼泪像泉水流进深渊,你不能这么狠心,袖手旁观,弃我于不顾。曹丕的侧脸看上去线条锋利,曹节的手指抚上他的脸,感到一阵彻骨的疼痛。她被割伤了。曹丕将她的手指握在手心,吹揉她的伤口,一如往常。你是我的兄长,是父亲之外我唯一能依靠的男人,如果你都抛弃我,我还去求助谁呢?

本来我可以去打猎的,在旷野之中我谁都不是,我不是你的兄长我不是父亲的儿子,我不过是一个猎人一个过客,你喊我我也听不见,但是我不能让你一直流泪,所以我放下了我的弓箭出现在这里,我早知道你会拦住我质问我,但我是个无情又无能的兄长,我除了愧疚一无所有。曹丕握住了她的手指,回过头来看她,妹妹,你想让我如何做呢?去请求父亲让你不要嫁给皇帝?他不会答应的,如果我这样做了,你知道他会说什么吗?曹节泪眼婆娑,抽泣一声,他会怎么说?曹丕为她将眼泪轻轻拭去:想知道吗?我来告诉你。

曹丕站起来,眉头骤然拉紧,嘴唇横出坚硬的一笔,总是微微含着目光的眼睛陡然变得明亮锐利,吸满戾气,曹节深吸一口气,不自觉屏息往后退了一步。曹丕挺直背脊侧过身子,手指指着曹节身前一道并不存在的身影,冷笑道:你就是为这事来找孤?皇帝的诏令都下来了,你想让孤抗旨?总要有曹家的儿女进宫,既然你不想节儿去,那你替她去罢。曹节的手指死死咬住衣袖,摇摇头,曹丕双手背在背后,踱了几步,阴鸷的目光钉住挡在曹节前面的那道人影:她是去宫里做夫人,说不定将来还会做皇后,你为什么不让她去,你是要害她还是嫉妒她?曹节捂住心口,低声辩解:不是这样的。他眯起眼睛,踏步走过来,俯下身道:如果你真心为她好,就以你的方式证明给孤看你会做得比孤更好,而不是来求孤,孤难道会害自己的女儿?曹节忍不住想去牵住前方那人的手庇护他,哥哥,我错了,算了。她的身子前倾,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保护她的人,却是扑了个空。

你没错。她听见声音张开眼睛,双手被兄长托起,曹丕看着她犹如从天而降的夏天看着一根不断滴下露水的桃花枝,春光尽死,她要谢了,而曹丕无法挽救她。小心点,别摔倒了,曹丕道,很快你就是皇帝的人了,不像在府里这么畅快自由,仪态要端庄,说话要谨慎,凡事多加注意。曹节仰看他,破涕为笑:你学父亲学得真像,难怪以前有人说你最像父亲,那时我还不肯信,说你怎么会像父亲呢,你和父亲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,你文质彬彬的。曹丕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忧郁冷淡的样子,轻声道:我只是学父亲学得比较像,父亲说过,子建才是最像他的儿子,他不用学,是天生的。

曹节道:你演得惟妙惟肖,和父亲挖苦人时一模一样,简直就是父亲附身,怎么做到的?我要被你吓死了,我从来没想到你可以这么像父亲。曹丕笑道:看来我也只学得了他的刻薄,连你都说只有这方面我才像他。曹节啊了一声,四处观望,而后拍了拍胸口细声细气道:还好没人,你不要命了,竟然敢说父亲刻薄,你不怕被父亲听见吗?曹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,笑道:你会去告密吗?曹节看着他:你知道的,我最喜欢你,我怎么会去告你的密说对你不利的话呢?只要我在曹家,我总是维护你的,但是当我跨出曹家的大门,这一切就都会改变,我只会维护我的丈夫,如果有人想要伤害他对他图谋不轨,我会恨他,我会与他为敌,与他们为敌。曹丕拍了拍栏杆,那些鱼都沉到深水底下去了。天色已晚,曹丕望着水面道:你这样想才对。

曹节看着曹丕放飞了在他身上到处乱拱的燕子,声音颤抖:真的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吗?我的命运就如此被决定了?我不想将来恨你。曹丕安慰她:你会比绝大部分女人都尊贵,皇帝也还年轻,他长相端方,龙章凤姿,性情……也是温和的,这对你来不是一桩坏事。曹节伤心欲绝:可我并不想嫁给皇帝,我最尊敬的父亲罔顾我的意愿强迫我嫁给皇帝,他将我舍弃,我最爱的兄长也无法像往常一样保护我,连尝试都不愿意,他将我抛弃,我在你们强硬的决定中过完我这一生,你们曾爱护我如珠如宝,现今伤害我弃我如敝屣。我的丈夫、当今的皇帝不过是父亲手中的一枚棋子,你们夺去他的大臣他的朝廷他的权势,他不会喜欢我不会从心里承认我,他不会把我当做他的女人他一生的伴侣,他只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是曹家的女儿,而我不得不依附于我的丈夫,我要去打动他成为他的同盟,如若有一天他与你们为敌,我会毫不犹豫抛弃出嫁前的全部身份,忘记对你的爱与怨,拿起我能拿起的一切去捍卫他,如果你要伤害他,要么你杀了我,要么我杀了你。曹丕道,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的那个鬼故事吗?曹节抬起头来:你没给我讲过鬼故事。曹丕道:那个公主,还记得吗?曹节想起来,那不是鬼故事。

曹丕道:你觉得不是鬼故事吗?

曹节道:那是一个伤心痛苦的故事,一个将自己千刀万剐建立了新王朝的公主,怎么会是厉鬼。

曹丕道:我当时怕吓着你。

曹节道:我小时候只觉公主意气风发倾国倾城,我这几天总是想起我们以前相处的那些时光,想起你给我和姊妹们说过的故事,才知道公主曾忍受过多大的痛苦,你用了一个多么含蓄轻巧的词,舍弃。

曹丕道:那时你说你以后也想像公主那样果决潇洒,你太小,还不知道“舍弃”并不容易,它带来的苦痛和苦难多么漫长。

曹节道:我想起那个公主,全身就都感到疼痛,我的疼痛到底来源于她还是你?就算来源于她,她也是你带给我的。公主坐在高入云天的绣楼里,用匕首一点点割去父母赐给她的肉身,只余下一身光秃秃的骨头,帝王剑不能凭借一副骨头判断她是不是真的是一个男人,群臣们没有她那样舍弃自身的勇气和骨气,他们在道德上一开始就输了,所以公主的舍弃终不至于成为一个笑话,我做不到她那样果决。

曹丕道:唯有将父母的血肉舍弃,她才能获得新生,开始她自己的征途和人生。

曹节道:你那时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么一个故事,难道你早就预知我们将会有一场割肉断骨的别离?我还记得,那是一个美丽至极的夜晚,月光皎皎,江河寂静,兄弟姊妹们都坐在船头吹着江风吃着葡萄,我用一支新学的歌求你给我讲故事,你将我抱在膝上,身上的香气比母亲的更清冽,你用温柔的语气说起骸骨公主的故事,我此前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,谁会让一个小女孩听这样叛逆诡异的故事呢?你说公主的父亲将她养在高楼上,是因为太过爱她,也是因为厌恶她,如果有一天她对太子不利,皇帝就会把她从高楼上推下去,父亲怎么会对儿女如此残忍?我不相信,你告诉我,所以那是故事,我们是故事之外的人,我们不会承受那样扭曲的爱遭遇那样悲哀的命运。你是最会讲故事的人,我在江中看见一群仙灵浮在河流中央,听你将故事和道理娓娓道来。我全心依赖你爱慕你,你那时还是个少年,为什么就发出了如此苍老而悲怆的预言?如今,你所说的都成了真实。谁是那个公主呢?是你吗?哥哥。

曹丕道:如果能回到那个夜晚,我依然会给你讲这个故事,你的命运不由父亲和兄弟主宰,你的命运由你自己决定,你去往皇宫,皇宫是你新的开始,即使有一天我们成为敌人,兵戎相见,别犹豫,举起你的刀,杀死你的骨肉,保护你要保护的。

曹节道:这是你最后教我的吗,哥哥?

曹丕不语,曹节说公主变成骷髅之后,她再也无法流泪了,我却为她流泪不止。她说着又流下眼泪来,曹丕叹息,将她搂进怀里,抚摸她的头发道:我以后不会再见你。曹节伏在他的胸口,痛哭出声:如果你梦见我,在梦里别让我戴上沉重的冠冕,别忘了你船上的那个妹妹。曹丕闭了闭眼睛,语气淡漠得近乎无情:去罢,你该走了。曹节整理了一下妆饰,不再看曹丕,向着长廊的出口走去。她的身姿轻盈,不复来时的沉重。她像一片纯洁的铁走向家族给她造好的熔炉,曹丕看着她走远,双手撑在栏杆上,全身止不住地颤抖。

父亲,曹丕恢复平静后对长廊尽头的阴影唤道:父亲。曹操从长廊转角走了出来,曹丕看着向自己走来的父亲,沉声道:您会惩罚我吗?曹操笑而不语,曹丕道:我大逆不道,在您的背后对您不敬。曹操看着他,脸上露出一个讥嘲的笑来。曹丕已经习惯了父亲那样的笑,他并不感到意外和难过。曹操鼓掌道:子桓,你演得很好。曹丕真心真意地笑了,多谢父亲夸奖。曹操打量他良久,他像雨水之外的涸辙之鲋,被曹操的目光反反复复地碾过,在曹操无声的酷刑中又一遍遍寂静复活,他有着和父亲一样的耐心与狠劲。他的确最像他。

曹操以一声冷哼结束了这场战争,他与曹丕并肩而立,望向沉沉暮色。曹丕道:您会那样说吗?曹操道:你既然觉得孤会那么说,又何必再问孤一遍。曹丕道:我总妄想您会手下留情,毕竟您是我的父亲。曹操摇摇头:子桓,别太贪心,别总是和你的弟弟争,他争不过你,孤要帮他一把。曹丕低头抚了抚被雨水打湿的袖子,轻笑道:我竟不知道这是父亲对我寄予厚望还是对我太过苛刻,您帮他是以防我杀死他还是要让他杀死我?曹操哂笑,仿佛是在逗弄一把燃烧已久却不敢燎原的野火,他以一种戏谑而轻蔑的口吻道:难道你就只能靠杀戮来解决问题?你日日夜夜防备你的父亲和兄弟,你对我们就只有恨意吗?曹丕神色平静,只是摇头:不,父亲,我不会恨我的骨肉亲人,我只是未雨绸缪罢了,我不想被大雨淹死。他的声音拔高一些,像一段瞬间涨起的洪水倾泻下来,湮没了他也救活了他。

父亲,节儿的誓言您也听见了。曹操颔首:她是你带着长大的,她的诗书道理都是你教的,她的性格像你,她的回答就是你的回答,她将来的行为就是你的行为,她能如此想孤很满意,你的表演孤也很满意。曹丕笑道:我也是您带着长大的,我的回答就是您的回答,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您会如何对待我。曹操道:如果你是节儿……曹丕接道:您要杀我吗?不等曹操回答,他自问自答道:您不会,您只会告诉我,有能耐就去打败我的兄弟姐妹,打败伦理道德,打败群臣和敌人,当然我最先要打败您,您曾与我说您这一生有三场难忘的战争,第一场在北方的河边,第二场是南方的江上,第三场您没说,但是我知道,第三场就在您的庭院之中,不过这天下本就是您的庭院,您这一生经历的战争数不胜数,但您并不总是赢家,第三场会如何?您是我的父亲,我是您的儿子。

曹操哈哈大笑,看着他,目光狠戾又期待,道:子桓,你现在这样子倒比平常更让人喜欢,你素日一向谨慎,毫无差错,披着一身好皮囊,活得小心翼翼,唯恐谁剥去你的血肉你的皮,此刻你才是个真的有血有肉铁骨铮铮的人。曹丕道:这都是父亲给的。曹操的声音与骤然浓郁的夜色融为一体,这使得他有一种形如死亡的巨大压迫感:孤给你的血肉,你最终都会还给孤,孤会死,到时,你会如何做?你要杀死你的兄弟自立为王吗?曹丕没有答话。曹操强迫他回答:告诉孤。曹丕道:不会,我不会,父亲,故事是故事,我们都不是活在故事里的人。曹操道:好,孤不日会宣告天下,你是孤唯一的继承人。

说完,曹操也不看他,也不等他回答,径直消失在暗夜之中。曹丕看着他们一个个都离开,像看着自己的骨头一根根走出自己的生命。

建安二十五年,魏王曹操去世,魏太子曹丕袭丞相位嗣王位,不久,群臣上奏,请求皇帝禅帝位于魏王。皇后曹节守护传国玉玺,将诸卿喝退,要魏王亲自面见自己,魏王答应了。

皇后曹节看着魏王曹丕走向自己,心中生出强大的怨恨来,他不再是那个会说故事的少年了,他杀死了她的少年,她的哥哥。曹节极爱水上的那个少年,他比河神更温柔美丽,皎如天上月,眼前的青年不过是个阴狠的野心家,要来掠夺她丈夫的权柄和江山。

皇后。

魏王。

我如果不将玉玺给你你会如何,你会杀了我还是杀了陛下?

孤不会杀你们。

呵,这不是你的真心话。她发出和父亲曹操相似的嘲笑,冷冷看着阶下的魏王曹丕:你向来善于伪装。

皇后洞察秋毫。皇后身着帝后的华服,头戴凤凰的冠冕,仪态端严。魏王曹丕看着皇后,目光静若秋穹长空。

是吗?皇后嗤笑,端丽的脸上满是愤怒和恨意:我看清你的前路,上天绝不会护佑你,你和你的江山都不会长久。

曹丕看她很久,轻轻笑了:那我请上天保佑你,保佑你福祚绵长安康百年,江山比我们所有人都长久,它也会庇护你的。

说完,他转身离开。皇后曹节看见他身后拖过一道长长的血痕,如同黑夜中孤独深邃的波痕。她想起久远的以前,她在江心的船上对着水中的神许愿:神啊,请保佑我的哥哥,保佑他这一生有所求便有所得,福祚绵长安康百年。

曹节将玉玺掷给一个下臣,掩面离去。

后七年,魏帝丕崩于嘉福殿,兄妹终不复见。

(完)

文中故事是我自己诌的。

评论 ( 35 )
热度 ( 722 )
  1. 共6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朱否 | Powered by LOFTER